柳庆芸天真地以为，仅凭自己一己之力便能轻巧地退了凌家的亲事，以为只要她不说，这桩事就会如风吹过水面，不留痕迹。
她更以为，自己能够在这暗流涌动的深宅大院里，安然无恙地全身而退。
殊不知，这世间的算计，从来不是她一个闺阁少女所能揣度的。退婚一事，牵一发而动全身，凌家的颜面、柳家的算计、朱氏母女的虎视眈眈，哪一样会容得她全身而退！
可怜她尚不知，自己早已站在悬崖边缘，只消一阵风，便能将她推入万丈深渊。
四月的熏风裹着花香漫进窗棂，檐下的风铃在暖阳里轻晃，发出细碎的声响。
这些年来凌家也知礼数，念着她尚在祖母孝期，除了年节里循例送些时令节礼，倒也不曾过多登门叨扰。
柳庆芸发呆思索的片刻，程嬷嬷捧着新裁的夏裳进来，正瞧见自家小姐倚在窗边出神。
老人眼角笑纹舒展，将衣裳在案上铺开：“小姐，今夏新裁的衣裳都送来了，您可要试试？这料子是上月新到的杭罗，最是透气凉爽。”
柳庆芸兴趣不大，只是轻轻摇头：“奶娘亲自盯着裁制的衣裳，哪里会不合身？”
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，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春光，“横竖......也没什么场合要穿新衣裳的。没有试的必要了！能穿便可。”
程嬷嬷哪里理会柳庆芸的推拒，径自将两套新裁的夏裳在绣墩上铺展开来。藕荷色的罗衫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，衣襟上细细密密的缠枝纹在光影间若隐若现。
她指尖抚过衣物，语声里带着过来人的恳切：“老夫人临终前拼着最后一口气去凌家说项，就是怕三年孝期太久横生枝节。”
程嬷嬷抖开一件月白纱衣，语重心长道，“凌家念着二公子年岁也不小了，这才破例应下今年九月完婚的。我的姑娘哎！您当这新衣是裁着玩的？您也该出去走动走动、见见人了，学些当家理事的章程。总不能等花轿临门才抓瞎不成？”
见柳庆芸仍倚着窗棂依旧出神，丝毫没听她的话，程嬷嬷索性上前拉起她的手腕。
老人布满茧子的掌心温暖干燥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：“我的小祖宗哎，快些来试试呀。也不知小姐最近长个儿没，这衣裳啊最怕这多一寸少一寸的。”
柳庆芸被拉起时险些一个踉跄，绣鞋在青砖地上擦出细微的声响。程嬷嬷带她至屏风后，就已利落地解开她外衫的盘扣，声音混着衣料摩挲的窸窣：“等做了新妇，小姐就会明白凌家那样的大户，最讲究这些体面...”
阳光透过雕花窗格，在柳庆芸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此时的她像个精致的偶人般任由程嬷嬷摆布，唯有在听到“新妇”二字时，睫毛才微不可察地颤了颤。
柳庆芸也不在抗拒，只得轻叹一声，由着程嬷嬷摆弄。老嬷嬷手脚麻利地为她褪下家常旧衫，那月白纱衣如水般滑落肩头。
程嬷嬷粗糙的指尖掠过腰间系带时忽然一顿，眉头微蹙：“哟，这腰围怎的紧了些？”她两指捏起勒出细褶的衣料，眼中闪过喜色，“老奴瞧着小姐这些日子气色见好，连身量都丰润了几分呢！”
程嬷嬷嘴里絮絮叨叨，却也利落地解开系带重系：“得亏发现得早，这腰围做小了...”
忽然瞥见小姐怔忡的神色，忙转了口风：“可见老奴日日盯着您用膳是对的，这身子骨养好了，九月过礼时才撑得起凤冠霞帔不是？”
程嬷嬷仔细端详着小姐身上的衣裳，眉头微蹙：“小姐您瞧，老奴就说这衣裳要先试穿一回，若是贸然穿出去可怎么好？”她边说边帮柳庆芸解开衣带，“先换下来吧，老奴这就拿去给绣房。少不得又要劳烦她们重新改过，总要把衣裳做得合身才好。”
柳庆芸闻言轻轻颔首，纤纤玉指搭在腰间的衣带上，任由程嬷嬷为她宽衣解带。
银铃早已候在一旁，见状连忙上前，小心翼翼地接过小姐换下的罗裳，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，这才妥帖地叠放在描金漆盘上。
程嬷嬷仔细为柳庆芸抚平衣领的褶皱，手指灵巧地系好腰间的丝绦。她端详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姐，眼中流露出几分慈爱，温声道：“小姐如今尚在孝期，这素净的衣裳虽显端庄，却到底少了些颜色。”说着，她轻轻为柳庆芸整理袖口，语气柔和地继续道：“待小姐出阁后，就可以穿得明艳些了。”
柳庆芸闻言指尖微颤，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。她轻抿朱唇，终是未发一言。若是程嬷嬷知晓她此生已绝了婚嫁的念头，怕是要惊得咆哮起来——那场面她简直不敢想。
待穿戴齐整，几人绕过屏风，款步来到正厅。恰在此时，金玲手捧缠枝莲纹茶盘轻叩门扉、碎步而入。
她盈盈轻笑行礼：“小姐、嬷嬷～”茶盏中袅袅升腾的热气，氤氲了她低垂的眉眼。
程嬷嬷含笑微微颔首，眼角细纹里都透着慈祥。柳庆芸唇角轻扬，金玲将茶盘稳稳落在紫檀木雕花桌上。她素手执起青釉莲纹茶壶，琥珀色的茶汤倾泻入盏，泛起一圈细密的金毫。
待奉茶完毕，金玲退至柳庆芸身后，目光不经意掠过银铃手中托盘。见着那叠得齐整的新衣，她眉眼弯弯：“小姐的新衣可算送来了。”说着又轻蹙蛾眉，“只是...怎的只有两套？眼瞅着就要换季了，这春衫到底厚实了些...只做两套会不会太少了？”
金玲话音未落，银铃正要答话，却听程嬷嬷轻叹一声，手中帕子不自觉地绞紧：“二小姐这季又多添了两套新衣...”她压低声音，眉宇间尽是心疼，“府里管事的说，这季拨下来制作新衣的银子都使完了，只得...委屈咱们小姐了。”
说着，程嬷嬷抬手为柳庆芸理了理鬓角，眼中泛起几分期许：“好在咱们小姐就要出阁了，待小姐到了夫家那边...”她顿了顿，“就再也不用受这等不公了…”几个字吐完，程嬷嬷余音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。